净水设备

朱砂口乡村振兴题材

发布时间:2022/8/29 14:14:04   

引子

明崇祯三年(年)八月十六日,袁崇焕的罪名终于确定了,明思宗以“袁崇焕咐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及至城下,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碟(zhe)刑于西市。

碟刑规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将人杀死,否则刽子手有罪。那就是“千刀万剐”,所以骂人“挨千刀”是最恶毒的咒骂。

袁崇焕被绑上刑场,刽子手还没有动手,北京的众百姓就扑上去抢着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内脏。刽子手依照规定,一刀刀的将他身上肌肉割下来。众百姓围在旁边,纷纷叫骂,出钱买他的肉,一钱银子只能买到一片,买到后咬一口,骂一声:“汉奸!”。

自崇祯皇帝刚愎自用凌迟袁崇焕自毁长城的年到甲申之变李自成攻破北京迫使这位死后谥号“思宗”的朱由检自挂煤山的年,短短十余年,虽然这个年轻的皇帝殷殷求治,勤于政务,事必躬亲,减膳撤乐,但终无法挽救明王朝于危亡。

树倒猢狲散,曾经显赫的皇亲贵族,分崩离析,迅速做鸟兽散。或藏匿深山,或者潜伏泽国,或远遁天南,或流亡海外。

朱砂口,这个远僻人烟的滩海小渔村,承继了其它偏僻村落的共性,屋舍随意,设施简陋,似乎今天在这里住明天就要弃之远走一般。

涂玉璞从记事起就为一件事纠结,房前屋后村里村外,泥泞无处不在,村庄仿佛就陷入一个一望无际的沼泽里,一年四季几乎都需要光着脚丫子。可是随处可见的蛤子壳,极容易把脚划破。

渔民的田地在海上,长年累月的海上漂泊,涂玉璞精瘦干黑,不是非洲胜似非洲。海边不缺盐,打渔的收获大都在院子里晾晒,鱼干、海带因风起舞,蛏子、蛤肉随意摊在地下。

涂玉婷在剥壳,掐去蛤子的肉,再时不时翻动晾晒的蛤肉。日光毒辣得狠,即便是五黄六月,她也照样用围巾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

涂玉璞、涂玉婷兄妹俩相伴过日子,父母死于一次毫无征兆的打渔。虽然村南头海边的天妃宫香火不断,但是,隔三差五的,妈祖还是要收一些该走的人。

朱砂口地旷人稀,涂玉璞家的院子也照样的宽敞,从栅栏门到屋门,一条鹅卵石一样的小路是玉婷的杰作,当然还有到茅厕和厨房的小路。这可不是真正的鹅卵石,而是将废弃的蛤子壳扣下码成的。光滑、华丽,斑斓夺目,虽然走上去有点硌脚,但是,起码不泥泞了。

每次打渔归来,涂玉璞都是在门口蹭哧半天,不忍心破坏妹妹的杰作。

吱扭扭、吱扭扭……

不用看就知道是三伯涂明理的独轮车回来了,三伯是个活络人,虽然文革时经常被批“投机倒把”,但是,他依然走街串巷卖他的针头线脑,见了干部、民兵模样的躲得比兔子还灵巧。

“大侄女,我给你带来了嘎喇(蛤蜊)油,你闻闻,香着呢。”

“三伯,您今天咋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买卖不好啊。”

“不是,我从黑泥坨回来路上,看见一帮放炮的,拿着白蜡杆,背着电线,划着划子,专去那黑泥滩里放炮,你说不年不节的,放啥炮啊。我看了半天稀罕。”

“就是,难怪我追着落潮拾蛤那会儿,听见西北有响动。”玉璞卷好纸烟递给涂明理。

“看这云灿灿的,明儿还是好天啊,玉璞明儿干啥活计去啊。”

“三伯,我明天去菩提岛捞海带去,天越来越热,海菜汪汪的,黑压压一片呢。”

“三伯,在这吃吧,炖了一锅蛏子。”玉婷从厨屋出来说。

“家去了,估摸着老娘子把饭做好了。”

进入腊月,娶妻嫁女的便开始多了起来。之所以选择腊月,是因为这个时候渔闲,猫冬在家,几乎没啥活计。

涂玉璞看的腊月二十八的好,这个好日子是大伯涂明璋给看的。常年在海上漂泊,所谓的看黄历其实更多的是研判天气变化规律和人们的生活定律。涂玉璞的对象是杨淑英,西南庄杨家的闺女。涂明璋给女方提供了两个好日子,一个是腊月十六,一个是腊月二十八。对方选择了二十八,涂明璋非常满意,玉璞更满意。这个好日子里面其实隐含着女子生理期,女方择此不选彼,是因为那时女子在经期,结婚撞红无法行周公之礼,对谁都不是开心的事,错开几天刚好恰逢受孕期,“当年媳妇当年孩——当年无孩等三年,”这是很幸运随心的事。当然玉璞不明就里,只是觉得年节将至采买物品方便,过年也无须再置办年货了。

正日子头上,涂世勋来给他叔叔涂玉璞压床,童男子压床,预示着将来儿孙满堂。涂世勋刚刚五岁,被抱来兴奋得不行,因为可以吃糖球,可以敞开了喝汽水,十冬腊月也当不住小馋嘴儿。闹腾到半夜,世勋吧嗒着嘴儿报着枕头睡着了。涂玉璞忙碌一天,也粘枕头就着。第二天,涂玉璞觉得腿酸麻,醒来一看,世勋都横过来了,俩人成了丁字型。世勋双腿搭在玉璞腿上,还在呼呼大睡。玉璞想挪动身子,活动活动酸麻的腿,却触及到冰冷一片。

这小子尿炕,被“波及”了。

一会帮忙的、亲戚陆续都来了,总不能当院搭个骚被褥吧,涂玉婷把尿湿的被褥弄自己屋里,阴干。

媳妇娶进门,第二天便跟玉璞一道,俩人抬着一大桶菜拿个勺子挨家挨户送。这是规矩,办事儿的剩菜要撮合到一起给全村送,这叫吃杂菜,一户一碗不能落下谁。

相声《钓鱼》里二他爸到河边一天没钓上鱼,说是没赶上这一拨,高英培其实是很熟悉生活的。海里的鱼更是论拨儿,鱼汛上来,乌泱乌泱,黑压压一大片。过了这一拨,就风平浪静,踪迹皆无了。

村里的爷们儿都出海打渔了,家里就剩下一帮妇女儿童。

“淑英,淑英!”声嘶裂帛的声音十分瘆人。涂明理的媳妇颤颤巍巍地跑到涂玉璞家。

“咋了三大娘?”杨淑英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一个碗迎了上来。

“快,快去看看吧,你小孙子家豪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他爸,他爷都没在家。”

杨淑英,涂玉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涂明理家,路上又闻讯跟来几个姐妹妯娌。

还没进院,涂家豪杀猪般的嚎叫便凄厉异常。

“豪豪,咋了,哪疼啊?”杨淑英边擦去家豪脑门上的汗珠边问。

“肚子疼,肚子痛,哎呦!”

“哪疼?这吗,这?”杨淑英揉来揉去。

“嫂子,咱们赶紧送县里吧,小孩子肚子疼,说轻就轻,说重就重。”涂玉婷递过来一碗温开水。

“把他们家门板卸下来。姐妹们,找绳子木棍,往县里送。玉婷,你帮大家抱着鞋子,十五大潮,过纳潮河叉子时得蹚水。”杨淑英边吩咐边抱起家豪。

“三大娘,你就别去了,豪豪他妈跟去就行。家里有钱就带上。”

“我把咱家的钱都带着呢,估计够用。”涂玉婷把苇席往门板上铺。

天海间,土埝更像一条线,上面一帮妇女鱼贯而行,嘈嘈切切。情切,情迫。

经医生诊断,涂家豪是急性阑尾炎。幸亏送来及时。

杨淑英娘家西南庄土地比朱砂口多,虽然不十分肥沃,但是不泛碱,能成水稻玉米小麦等,也能种点菜。朱砂口则不成,到处白茫茫一片,不把碱压下去,种啥啥不成。每次回娘家,杨淑英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兜土,一点点兜来,送给邻居们,大家便利用破缸破瓮,点种一些耐碱的蔬菜。朱砂口周遭没有一颗大树,低矮的碱蓬草跟疯子的头一样杂乱无序,唯有房前院后盆里的蔬菜顺着苇子杆爬成一条凝碧,赏心悦目。

涂玉婷也是在腊月嫁了出去,婆家是马头营严家。正月初二新女婿照例是要回门的,娘家自然要倾囊以待。

屠玉璞年前便从大集上买了头生猪,涂玉刚、涂世宁、涂世康过来帮忙,杨淑英端来大木盆,里面放些盐巴。玉刚一刀下去,吱——!原本哼哼唧唧的猪突然凄厉起来,调门变成了高八度,一股血红喷出来流到木盆里,杨淑英用苇杆儿不停的搅动。

杨淑英把大盆端回家掺上荞麦面佐以花椒大料葱姜蒜,搅拌开成半流质,等着灌血肠。猪肠子清洗起来很费劲,她找来一根粗苇杆儿弄光滑了把肠子顶上翻转过来,再用碱面搓洗半天,附着的猪油跟被子里的棉花一样,撕下来足足有三斤多,炼好可以吃上一年呢。杨淑英拿纳鞋底子线把洗好的肠子一头先捆扎好,再用漏斗把半流质灌入肠衣。不能灌满,三分之二刚好。灌好的猪肠子捆扎利落放入大锅,杨淑英就开始拉风箱烧火了,随着温度的不断升高,里面积聚的气体越胀越鼓,她就用纺棉花的锭子在肠衣上扎眼儿放气,否则容易胀破肠衣。

生猪就这点好,比纯粹买肉便宜,还有诸多下水充分利用,做成种类繁多的菜肴,摆下的席面也风光无限。血肠是上不得席面的,都是拿它送人做人情。天很晚了,涂玉璞杨淑英把粗粗细细血肠截成段儿,挨家挨户送。“三大娘,尝尝血肠吧,热热乎乎的,好吃。”涂明理和老伴从炕上下来,道谢着接过血肠,赶忙把早已进入梦乡的重孙子涂家豪叫醒。涂家豪哼哼唧唧极不情愿,一旦血肠到唇边,哼唧变成了吧唧,吧唧吧唧,吃的那叫一香。

初二那天九点光景,前院后院的小伙子、婶子大娘们陆续都赶来了。盘灶的盘灶,烧火的烧火,借桌椅板凳,找筷子碗碟,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新女婿进门,照例是要到前后院本家去拜年,涂姓在朱砂口是大姓,村里还有阎蒋丁几户小姓。但是街坊辈——瞎胡论,叔叔大伯婶子大娘,见面打招呼透着亲切。但凡叔叔伯父以上的,新姑爷都要走到拜访到,无论本家外姓。沿途围观者众,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忽然有嫂子模样的人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新姑爷腮帮子上抹上一把锅底灰,街街巷巷人潮中走遍,新姑爷就成了包公,大家兴高采烈,心满意足。

到吃饭口上,每家每户从四面八方都端着托盘进来,上面一例是四样菜,两凉两热两荤两素,喜宴上盘子堆积如山,锡质酒壶葫芦状、金鸡型,推杯换盏,鳌里夺尊。如果送的菜肴是蒸蟹煮虾,大家并不稀罕,要是谁整个萝卜干炒肉、豆角干炒肉、黄花炒鸡蛋,那是相当有面儿,蔬菜奇缺的朱砂口,十冬腊月更是珍品。

近门子叔伯兄弟涂玉刚端上一碗肉丸子,味道极为鲜美。新姑爷放眼看去,满眼海货都不容易对付,要么需要下手扣、要么使劲掰,操作不得要领是会留下笑柄谈资的,初次见面,还得矜持不是?见肉丸子上桌,心说:“这玩意咱见过也吃过,只要筷子夹稳,是可以手拿把掐的”。于是乎夹起肉丸子便吞,谁知道夹起一颗带上一串儿,也怪他没多想没细看,进度也着急了点,但见一个肉丸子进了口到了喉咙,紧跟着叽里咕噜一系列悬挂唇边、下巴上、脖子处、胸襟里,还有若干肉汤子跟着凑热闹。一桌子人忍俊不禁,哄笑一堂。

“这不扯吗,见笑了哈。”

有了前车之鉴,新姑爷稳稳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用筷子在碗中一捞,将那一串肉丸子捞出,将丝线抽去,再来逐个解决。

陪伴新姑爷的小伙子大家都称作“酒缸”,那是需要能说会道,能喝会划拉的。世康、世勋、世宁、家豪等小辈儿哪能放过,纷纷上来敬酒。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威逼利诱,手段使尽。世勋、家豪别看是小屁孩儿,更能胡搅蛮缠,不喝就是不行,没道理可讲,举全村之力,务必让客人站着进来躺着出去。那个年代,酒是稀罕物件,喝酒必然要吃菜,而朱砂口就这两样东西金贵,有好吃好喝的得先可着客人,不可劲灌,使劲逼,怎能显示出竭诚以待呢?

渤海湾正处在中生代活化地区,经历了各个地质时期的构造运动和地貌演变,形成湖盆,并在其上覆有1~7公里巨厚松散沉积层,沿岸几乎全为第三纪沉积物。由于渤海湾为陆上黄骅含油凹陷的自然延伸地带,生油凹陷面积大,第三系沉积厚,含油前景很大,为中国油气资源较丰富的海域之一。

一九七八年冬,冀东大地白茫茫一片,为数不多的几个村庄像棋盘上的黑子,匍匐着,凛冽的西北风裹挟着积雪,周天寒彻。

北面的唐柏路上,几辆卡车蚂蚁一样涌动,走走停停,时不时,有人瑟瑟着下到车跟前查看积雪的厚度以及与路边深沟的距离。后面的车轧着前面车辙,亦步亦趋。

下午六点光景,天黑得实在看不清道路,恰好路边有个大车店,苇笆墙上糊着黑泥,抵挡朔风。

门还没开个缝儿,那风倒像急于表现的狗,捷足先登,好不容易积攒的热乎气儿,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灶房兼大堂,门楣苇席面上写有“柏各庄革命车店”的字样,在苇席纹理的粗糙衬托下,字体个个横眉立目,横冲直撞,倒与外面的朔风相映成趣。

“老师傅,你们是油田的呗?”

“怎么地?你认识我们。”

“哦的。打从干校的老右们走喽,这两年就见你们油田的来,放炮的,打井的。你们这拉着大架子是干啥的啊?好家伙!这车大的,轱辘都比人高。”

“同志,我们是井下作业的,这离三场八队还多远啊?”

“四十多里地儿。井下?这十冬腊月的,能挖得了井?你们就住这吧,那里没住的地儿,齁冷齁冷的,还不把你们冻直溜喽!”

“井下作业是开采石油的,人不用住在地下。你们这房子行吗?雪下大了塌了,那不崴啦?”

“没事,我们是用苇笆圈起的,中间夯土,苇笆外面再用黑泥巴抹严实,唐山地震后,盖的都是这样的房子,虽然房子不高,抗震不说,还挡寒呐。”

“李队长,咱们就住这儿吧,离蛤27井也不远了,明天早上个把小时也就到了。”

“好吧。王书记你就把人分吧分吧,晚上呢,让店里给做几个好菜,完事儿整几瓶白的。这家伙,比俺们东北也不差啥,嘎嘣冷,大家走了一天了,暖和暖和。明儿,我跟张班长去看工号,你在家组织大家把设备检查一下,一路走来,柴油机油路、液压装置,都看看,后儿俺们就开干。”

春日蒸腾着水汽在地面逆辐射的作用下,白茫茫一片,退潮后的滩涂黑黝黝的,在白日映照下,熠熠生辉。天地成水墨,茫茫无垠,宁静空灵得怕人。

水天交汇处,几粒黑点儿逶迤而行,走近些方知是拾海人在捡拾各种蛤贝,一个个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网袋,白天黑地之下,宛如穿越到了史前侏罗纪。写意得很!而那几个恐龙模样的人便是涂玉璞、涂世康、涂世宁爷几个。

渔闲时节,天黑得也早,杨淑英焖好米饭,将秋天腌制的鬼蟹酱、虾酱挖出些拌米饭吃。

涂玉璞饭后卷了颗烟,吧嗒完就出去了。

涂玉璞是到天妃宫听古去了。大伯涂明璋是族长,大家都愿意听他讲过去。天妃正殿也是村学校教室,塑像下面、左右两边的区域,分别是一年级、二三年级、四五年级的教室,东偏殿是三个老师的办公室,西偏殿是祭祀贡品储存处,每到农历三月二十三妈祖娘娘生日,是盛大祭奠日,那些需要供奉的贡品,都是先存放到这里,再依次摆上,让娘娘尽享烝尝。

渔闲时节这里便成了族里聚会的场所。

“我们是大明皇族后裔,‘闯贼’打入紫禁城时,咱们太爷爷携带大太奶奶、二太奶奶逃到这里。清朝入关后虽然顺治康熙都下旨保护十三陵,但是对于皇族后裔下手决不留情,咱们老祖隐姓埋名到这里,也经常被官府盘查,一旦有风吹草动,太爷爷便驾个划子到海上躲避,风平浪静后再潜回来,地窝子捣毁再挖,你来我往的勾当儿。随着南方、台湾那些抗清义士扶保的桂王、唐王、朱三太子相继不在人世,反清复明的大业也烟消云散。康熙坐稳江山后也不再理会我们了。‘明玉世家,惕厉无咎’,这是老祖的古训,族谱的排名颠倒过来,“惕厉无咎”在前,许是当年动荡的环境,需要提高警惕吧。”

“爷爷,”涂世康问,“前几年文革破四旧闹那么凶,咱们天妃宫咋没事啊?”

“这一来呢,咱们朱砂口虽然离县城不到一百里,就是离北京也不过五百里。但是咱们这儿几十里地的黑泥滩,还经常涨潮落潮,外人轻易到不了咱这里。二来呢,咱们渔民在海上讨生活,命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阎王爷的,大海茫茫,天说变就变,多大的船在海上就跟一个小树叶被风吹来吹去一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都是听天由命。传说妈祖娘娘保佑咱们渔民很灵验,整个海边就连台湾也供奉妈祖,同一个娘娘庙,在咱们这叫天妃宫,搁天津叫天后宫,台湾那里叫妈祖庙。破四旧最凶那阵儿县里倒也来过几个人,咱们这里属于兔子不拉屎的荒滩,没有老物件,就一个庙,庙里除了供桌香炉就是这娘娘了。民心不可违,民愿不可废。烧啥砸啥啊。另外我给你们说,天妃宫没被破坏,也沾你们的光了,咱们家族也沾你们的光。没钱盖学校,你们还得上学,怎么能毁了呢。你们知道,咱们诈死埋名到这里,哪敢提及往事啊,哪敢明着祭祖啊,都是借着祭奠娘娘祭拜祖宗。”

“我们都是在娘娘庙里上学,大人说没钱盖学校,原来都是假的啊?”涂世宁问。

“咋说呢,也假也不假。当初老祖能看中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透着精明呢。那些桂王、唐王、朱三太子不是都跑到了天涯海角,那又怎么样?到了还不是被消灭?咱们离北京不过五百里地,反而相安无事。这就叫灯下黑。再说,潮水上来,去往县城的路就淹了,大海上找个人不就是大海捞针吗?纳潮河围着咱村转大半圈,潮涨潮落,东边北面西面都是烂泥滩,就南面落潮弯黄沙平坦,风平浪静。咱村恰好坐在流沙堆积成的高地上,老祖说搁天上看咱这儿,就是太极地啊!老祖宗在这里站住脚后,第一件事就是盖了这天妃宫,这可不是说着玩呢,咱们周遭都是烂泥滩,没法烧砖,都是从县城那里买的砖,还得赶在落潮后运来。耕读传家是咱们祖训,孩子上学虽然是头等大事,但是也只好在庙里读书了。虽然咱们没有一垄土地,宽阔的大海就是咱们的田地啊。为啥春天不打渔,八月十五不打渔啊,那是鱼虾甩籽的时候,冬荒加春荒难熬啊,可我们就算天天顿顿吃虾酱鱼干,也不能逆天。虽然你们考上大学的少,但是谁家孩子不认字啊。每家每户摊的钱全部用在私塾上了,庙南墙根刷的那块儿村民公约,大部分内容是祖宗留下来的,看似是公约其实是家训。”

“嗯,对对的!”玉璞说。

涂家豪、涂世勋小爷俩在村东边的路上和尿泥玩儿,家豪、世勋虽然同年同班,但是一个叔叔一个侄子,叔叔没有叔叔样儿,侄子没有侄子样儿,经常是打了和,和了分,狗皮袜子——没反正。春三月的周末大人各忙各的事儿,孩子们三三俩俩也在尽享春和景明的快乐。

呜——呜,响声由远及近,一辆汽车从北边转了过来。破天荒第一次有这样的庞然大物进村,家豪、世勋的小脑袋瓜跟摇头扇似的,从左摇到右,捏呆呆注视着汽车驶到跟前、驶离自己的视线。俩人儿不约而同地深深吸吸鼻子,不约而同地说:“忒好闻啊。”

轰——轰,响声不绝。小爷俩撒腿追到村南,刚才的汽车陷入了泥潭。各家门口虽然都有排水沟,但是春暖花开,水沟成了陷阱。

这汽车跟别的不同,前半截带楼子,后半截装了个大机器,有铁梯子上下,梯子两旁还站了俩铁瓶罐,车厢板喷着“电焊工程车”,车门上一排扇形小字写着“滨海油田”的字样。

车上的工人都下来了,大家用肩膀扛往前推,车轮刺啦刺啦的干转,飞花溅玉,却纹丝不动。

老少爷们围了一大群,大家搭手,侧面推,后面顶,汽车跟老牛似的,哞哞直叫。

“来几个人去撮些蛎子壳来,”涂明璋把眉眼上的泥点子抹擦了两下顺手从腰里掏出烟袋来,边装烟边说。

几铁锨蛎子壳塞到车轮底下,但听卡巴卡巴,跟踩在鸡蛋壳上一样,不过汽车到底爬出淤泥,上了干地儿。

“老爷子,谢谢你们,没老乡们的帮忙,我们可就崴了。”

“谢啥啊,你们是搞国家建设,我们这地方泥多,耽误你们的事了。”

“不耽误,不耽误,司机路不熟走错道了,我们把轧烂的路给你们修修吧。”

“不用,不用,没多少地,我们几个一会拿铁锨平整平整就妥了。”

“这样吧,我们向领导反映一下,过几天拉几车钢渣铺路,将来也方便你们出行不是?”

“不用了,不用了。”

电焊工程车继续往前开,电焊工唐明说司机蒋英:“老一档,你可真行,车开得慢吧,还把道儿记错了。”

“你们家不是安各庄的吗,这咋到了老家还懵圈啊?”

“都多少年没在老家长待了,朱砂口这地儿我也是头回来,以前小时候也没听谁说过这地儿,更别说来这儿了。”车轰轰的吼叫,但是一如既往的匍匐爬行。

老一档是蒋英的绰号,部队转业到油田。以前是汽车兵,据说给首长开过车,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一致不信,但是他那走路怕踩死蚂蚁的劲头,大家又有几分相信,许是被首长训斥的?因为诺诺惯了,这车也随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老一档实至名归。

油建二大队36名职工每个人都有外号,什么臭鱼、青龙、黑子,唐老鸭,不一而足。

作业完的蛤27井像个稻草人,两边的保温套、阀门,跟稻草人的胳膊一样,油建的工作便是连接流程到旁边的大罐。从井口先到立式旋流分离器,再去往四五米高的大罐上,此外还得加装水套炉,给系统掺水伴热。整个流程都需要大量二寸半、三寸半的钢管,弯头、法兰片丁零当啷,那的阀门一个小伙子扛起来也费劲。

有些部件是提前在家预制的,但是大部分都是现场连接,三个电焊工焊缝,两个气焊工割截钢管,管工负责下料。

在外边干大活,必须送饭到工地,从基地到井场少说要俩小时,每次饭到工地都是下午两三点光景,大家拿馒头的拿馒头,盛米饭的盛米饭,铁勺子流星赶月般,眼睛里都跟长了手似的。打好饭菜便找得劲的地方对脾气的人去了。汽车、大罐以及所有能投下阴凉的地界儿,管子头、安全帽、阀门权当板凳,不管不顾的干脆席地而坐也不耽误狼吞虎咽,更有没脸皮者围住饭桶菜盆不走,近水楼台先得月,三群五伙,谁也顾不得说话,吧唧吸溜声响成一片。赶上改善生活,每人还能分瓶啤酒,以解焦渴。

夕阳西沉很久了,工地还是焊花点点,宛如雨前的闪电,撕裂长空。

扑腾腾,扑腾腾。涂明理推着独轮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村。时值月末,还不到8点,便伸手不见五指了。

“平时走道很顺,今天咋那么邪性啊?”

“三伯,咋走了两天才回来啊?”

“西南庄大集,我在那里住了一宿。喂猪呢?淑英。这路上咋回事啊,黑黢黢、坑坑洼洼的?”

“三伯,你知不道,昨儿个早上你刚走不久,来了几个工人,带着几辆汽车,把咱村的道儿给垫了垫。”

“我说呢,咕咚咕咚的,跟走在搓衣板上似的。是哪的工人啊?”

“知不道呢,说是搞国家建设的,钢渣路往南铺得挺远。”

“是啊。”明理把独轮车推进院里,把栅栏门栓上。“家去吧,侄儿媳妇。”

“哦的。”

转天是个响晴,涂明理推着他的独轮货车出发了,他在坨村转悠了半天,继而沿着钢渣路来到了坨7-1井。

“老乡,干啥的?”臭鱼眼尖嘴快。

“卖针头线脑的,有姑娘用的猴皮筋,小伙用的线围脖,小孩子用的吃奶的嘴儿,老爷子用的烟袋锅。”

“老货郎啊你。这也不当吃不当喝啊。”臭鱼翻腾着花花绿绿的小零碎儿。

“老乡,你是哪里的啊?”唐老鸭哑着嗓子问。这小子是油田基地附近村庄的劳务工,跟臭鱼他们一批进的油田,才十八不到,正处于变声期,嗓子跟小公鸡似的,声音越是嘶哑越喜欢显摆。较劲。

“我们是朱砂口的,离这不远,二十来里地儿。”

“朱砂口,咋那么吓人啊,被日本人屠杀过啊?听说以前这里就俩日本人,就把你们管得服服帖帖的。”

“日本人没到过我们村,听老辈人讲我们是朱元璋的后人,李自成打进北京我们逃难到这里,朱砂口的‘朱’代表我们的祖姓。”

“哦,你这些针头线脑是娘们儿的货啊。我们送饭的到现在也没来,你下次来弄点吃的喝的抽的,我们准要。你没看我们个顶个都在‘晒蚰蜒’吗,是又饥又渴啊。”

“中,中。”

涂明理从兜里摸出老旱烟,“爷们儿,来卷颗抽?”

唐明放下手中的焊枪,接过明理的家伙什,摊平纸条,从荷包里倒出些烟叶,动作娴熟地卷起小喇叭。叮铃一声清脆,噌楞一声利落,打火机火苗熊熊。黑子深吸一口,两股烟缕从鼻孔飘出,甚是惬意。

明理手拿着火柴楞了,“你这是啥火机啊,声音那么好听!”

“没见过吧,这是贼婆(ZIP),美国进口的,老美大兵使用的。臭鱼说。”

“还防风呢,在野外使它最方便了。”唐老鸭嘎嘎的叫着。

“是啊?真高级。我们这天儿潮,火柴用油布包着还不好使呢。多少钱啊?”

“多少钱!把你这货摊都卖了也不顶一个贼婆(ZIP)。”

“天哪!啧,啧。”

第二天,涂明理去西南庄上货,第三天他又推着货车儿来到工地。

此时,坨7-1井油罐扩建工程已接近尾声。产量可喜,原来一个油罐已经不够使用。压风车嗡嗡响,压力表指数在一点一点的增高。臭鱼端着脸盆,唐明手拿毛巾,蘸着脸盆里的肥皂水抹在焊缝上,检查是否有漏点儿。

压力稳定后,需要观察一个小时。没有漏点就可以交工收工了。

接近晌午了,大家围拢上来,有的买烟,有的买汽水,有的买盐水花生。垫吧垫吧。

“‘北戴河’一块五,‘恒大’两块。汽水五毛,花生八毛一袋。”

涂明理一边拿货一边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

人都上车了,电焊工程车爬上大堤,隔着车窗,见涂明理在油罐下面亦步亦趋地捡拾焊条头儿。

坨7-1井已经并入采油管网,与坨7-2、坨7-3等五口井一同进入一个计量站,然后汇入更高级的转油站、联合处理站。

以前的4个储油罐分别拆到更偏僻更边远尚不具备联网条件的单井站,站长程辉、资料员靳新芳,耿五更、刘占涛、等五个人管理着这个计量站。

“五更,你把7-2、7-3的油量了。新芳,队上要搞仿宋字比赛了,你得好好练练,争取拿上名次啊。‘榴弹炮’(刘占涛的外号)继续跟我搞井场规格化,五个井口刷漆,完事后平整井场、拔草。”

“站长,咱们灰漆不多了啊,明天去队里时再领几桶吧。”耿五更边开库房的门边说。

榴弹炮说:“站长,手套不好使,帆布手套松松垮垮不跟手,干起活来忒别扭。”

“帆布手套虽然松了点,但是防渗啊,成天不是油就是漆的,总用轻质油洗,烧手啊。”

“对了新芳,中午把皮皮虾煮了,刚才路过捞鱼尖,从船上刚卸下来的,新鲜。五块钱一水桶呢。”

“嗯,好的。”新芳在列车房应道。

嗤——嗤——。咔吧。涂明理支好自行车来到他们几个中间。

“哟,老涂来啦。”程辉说。“有辣酱没?给我们来五袋,中午吃皮皮虾蘸着使。”

“新进的天津蒜蓉辣酱,味道忒正宗。”

靳新芳拿了五块钱买了六袋。打开纱窗门,放到厨房柜子里。涂明理整理好车座两边铁丝编成的方形篓子,罩好布罩,把车子挪到背阴处。

“站长,你的电话。”靳新芳在屋里喊。

“来了。”程辉放下手中的刷子,走向列车房。

涂明理先是跟‘榴弹炮’在一起唠嗑,见程辉走开,便转过来拿起刷子,端起小漆桶,接着程辉刷到的地方,为井口管线刷漆。

每次作业、测试后,都会损坏保温棉、玻璃丝布,污损裸露的阀门手轮、丝杠、压力表,破损的保温棉下雨时还会存水,影响冬季保温效果,如不及时清理,就会生锈。清蜡、扫地、量油、测气,是采油工的基础课,而刷漆、拔草、掏厕所、排涝,则是滨海油田不得不面对的选修课。

“哟呵,老涂有两把刷子啊,很均匀,很光滑,地上也不撒汤漏水。”

“是的,是的,干了一辈子农活,手头有准,漆多贵啊,也不能抛撒了不是?”

“中午别走了,吃皮皮虾吧。”程辉接过刷子,顺便给明理一副手套。

“不了,不了。皮皮虾对你们来说算是新鲜玩意,我们可不稀罕啊,以前,你们来之前,我们这里没有蔬菜,天天不是鱼虾就是螃蟹和青蛤,冬天吃腌的夏天吃鲜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颗青菜。”

“我瞅你们的工服怪好看的,有坏的不穿的,给我一身呗。”

“好啊。走,跟我到房子里去,我刚好有一身旧的在柜子里。”

“瞅瞅,瞅瞅。老爷子一下子精神多了,猛一看,跟王进喜似的。”

涂明理咧嘴后就合不拢了。“那点草,赶明儿我给你们铲了。”

经过年那个动荡的初夏,石油院校的七月毕业季便上演了“上山下乡”。那年几乎所有的应届毕业生,都分配到了基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郭树清、于文革分别来自华东、江汉石油院校,他们是在开往油田的“四平”轿车上认识的。之前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唐山八一旅社,没几天便被采油厂人事干部领走,从唐山经唐柏路直接到了纳潮河畔的采油厂由列车房围成的单身四合院。

领取钢管架、木头床板、帆布床垫,丁丁咣咣支好床,把从家带来的行李卷铺摆停当,哥几个便在先到的同届学生的指导下,先到生活科预支了一个月的饭票,后到写有食堂字样的列车房里排队打饭。

作为食堂的列车房进门有钢筋焊就的台阶,每个窗户外面都支有一块铁皮板。因为地面潮湿,列车房底下都有管排垫起来,所以进去都噗通、噗通的。里面比较长也比较深,有三间屋子大小。头顶摇头电扇在摇头摆尾,活脱脱一个张牙舞爪、眉飞色舞的演说家。

四两米饭或者俩馒头,菜有素炒茄子、青椒炒肉等等,基本上是四荤四素。大家都打回宿舍去吃。

因为同一届毕业,大家很快就熟悉了,宿舍之间相互串门寒暄,同校、同乡,男男女女。虽然来自天南海北,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便亲热的不得了。

十一

柏各庄农场在开垦以前,是荒海滩没有人居住,原来大部是济民盐场的灶地,民国初年盐灶废弃,日本人为了军需给养,占了这些地开办农场,年开始向这里移民,种稻。

解放后的年,华北行政委员会即着手有关引用滦河水垦殖荒滩的准备工作,前后十多次组织人员踏勘;年建场之初即完成了引滦输水干渠和一至四分场引水工程,随着滦河的逐步根治,滦河水的有效、有序利用,昔日的泥沼滩涂已成为水稻种植30多万亩、水产养殖面积居全省之最的国有农场。

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涂玉璞、涂世康、涂世宁率先从海上退回到陆地,干起了水产养殖的营生。因为柏各庄以前由日本人在这里种植水稻,以“柏各庄农场”命名的对虾在日本很有销路。

突突,突突。涂明理屁股冒烟儿,背着夕阳驶来,夕阳为他镶嵌上金边儿,宛如神仙下凡,周身上下透着降尊纡贵的气势。

“这家伙,明理可是如来佛放屁——神气得很咧。”涂明璋手里托着透明烟嘴,烟卷上的灰都一指长了,愣是不往下掉。

“哪里,哪里,大哥您享福啊,您仨孩子搞养殖,哪年不弄个万八的?我们家四代同堂,小三子玉詹大学毕业也不工作,还上啥研究生。我还得起早贪黑地供养不是?明理边说边从印有“滨海采油”字样的胸前兜里掏出红塔山来,一个脚踩着摩托踏板,一个脚支着地儿。”

“我这还长着呢。”

“掐喽,扔喽,换喽。”涂明理顺手掏出贼婆(ZIP)打火机,叮铃,噌棱,给明璋点上。

“嗬——,这‘贼婆’终于搞到手啦?”

“旧的,旧的。这老美的东西真好使啊,旧的也一打就着,任凭多大的风,愣是刮不灭。”

“家去吧,家去吧,忙乎一天了,早点歇了吧。”涂明璋将烟头掐灭扔到门口的青蛤壳里,跟明理互相寒暄道别。

金秋时节,稻菽叠浪,鱼虾欢呼雀跃,朝霞映衬澄塘,涂玉璞襟怀一碧万顷,襟带徐徐清风,黑黝黝的脸膛透着风发意气。

人字形庵子搭在堤埝上,其看护功能微乎其微,四周连麻雀都少见,点点鸥鹭跟云彩一样遥远,来个人跟天上飞过一个飞机一样稀少,根本不怕偷。倒是池里的大头鱼,俯拾皆是。不过,玉璞他们得在庵子里起居,饵料投喂,精心费心。舟楫往返,一遍又一遍的往水里投喂饵料,赶上鱼虾脱壳甩籽等关键时期,甚至还得披星戴月地投喂。那船桨划破池子里的皎洁,似繁星,分不清到底是天上的星星落入凡尘,还是置身于天河,在为牛郎织女们牵线搭桥。

十二

郭树清、于文革分别被再分配到采油一队、五队。郭树清所在的采油一队大部分都是坨字号的油井,也是油田最早开发的区块,因为这个区块所的地区以前是个大水库,除了大小堤埝之外,井场,井站,队部,都在池子底,地势低洼,防洪排涝便是夏秋季节的头等大事。废水池都是把水位降低到几乎干涸,雨季来了用不了几场雨,那池子必然沟满壕平。

郭树清跟师傅程辉上班的第一个活就是加固废水池围埝,从远处井场空地儿用铁锹取土装袋,码放到手推车上,推车四十五公分宽,九十公分长,五十公分深,铁把铁架铁镶板,不太重,倒也耐用。推到池子下边,围埝坡陡,上不去,只好靠人背起满草袋子泥土到围埝上堆码。

几个来回,农村出身原本有干活基础的郭树清,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红得像云长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胸脯里淌,一弯腰,汗珠子吧嗒吧嗒往泥地上砸,个顶个都是八瓣。

“歇会吧。”程辉递过军用水壶。程师傅是部队转业的,曾经保卫过毛主席。

“小郭老家是农村的吧,能看出来,你干过农活,能下腰,不惜力。”

“是啊,是啊。我们家我排行老大,放学回家都要下地干活。”

“这工服湿了也不要脱,海边的太阳毒辣,光着可不行啊,半天都得晒秃噜皮,晚上疼得你根本睡不着。无论什么时候,劳保要穿戴整齐。劳保鞋是不是还没领啊?”

“嗯,光领了一身单工服,报上鞋号了,听说还得几天到。”

滨海地区很少有神清气爽的天儿,大海成天被太阳蒸腾着,放眼看去,大半个天空都雾气沼沼的。自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刷刷,哗哗,那雨跟琼瑶剧里的女人一样,梨花带雨,召之即来。这不,郭树清正在列车房里合着砰砰的雨声大奏特奏《将军令》呢,师傅程辉雷响了更为激越的音符。“树清,树清,赶紧起,赶紧起,坨36废水池快溢出来啦。”

郭树清迷迷瞪瞪,穿反了鞋,系错了扣,摘下板房挂钩上的军用雨衣,连滚带爬上了值班车。

平时装土的草袋子根本用不上了,编织袋倒是很管用,背起多半袋子泥土,风里雨里,跌跌撞撞,机械地背机械地爬机械地码,等风雨消停后,月牙在东,那天光逐渐见亮了。

虽然经过雨夜拼抢加固加高围埝,到底还是有少许油污随风飞溅到毗邻的鱼池。

第二天早上,涂玉璞到鱼池查看。程辉上去赶忙道歉。“老乡,对不起啊,昨晚的雨忒大忒邪乎,你们池子里有点油花。”

“没事,没事。天灾人祸,也不是故意的。”

“该咋地咋地,你们也不容易。我们已经报厂工农环保科了,他们过会来看现场,该理赔多少,听上面的。”

“没事,不着急。”涂玉璞到对虾池子查看去了。

于文革来自江南水乡的湖北,文科出身的湖北佬经常把生活文艺化。虽然初高中地理那是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却犯了个低级错误。许是受曹丞相“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影响,他误以为比邻秦皇岛的唐山同样也是“山岛竦峙”。他在大学时曾经苦恋过一个四川幺妹,觉得让吃米饭长大的小佳人到山区啃玉米棒子,太折煞人也。也许是无意中吻合了“爱她就要远离她,爱她就要呵护她”的至理大爱,便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忍痛惜别幺妹,毅然决然的到唐山啃玉米棒子来了。哪知道滨海油田连个山毛都没有,反倒是,金灿灿的稻米因风起舞,鱼肥虾美,蟹黄膏饴,真真正正的鱼米之乡。一年一季稻米可是比家乡籼米强得忒多。籼米,长长的吃起来发糠,没嚼头,不香,营养价值低,就算是拌上油津津的回锅肉,照样糟糠得很。乖巧伶俐的小幺妹儿,愣是让自己聪明的婉拒。那叫一后悔,肠子都青了。

蛤16-7是个开发井,产量上升得快,需要调整参数,以适应地下油流运移的规律。调冲程是采油工的大活,需要系上安全带,在高处抡大锤,那曲柄销子,跟枕头一样粗细,有千吧斤重。从这个孔抽出来,再塞到另外的孔,来来去去,都需要动粗。赶上保养不到位、或者有点跑偏,卸销子费死了牛劲儿。大扳手头,比大海碗还粗,一个人别想搬动它。大管钳哐啷哐啷,比青龙偃月刀还威风八面呢。

收工回营途中走到纳潮河大桥上,恰逢退潮,但见黑亮的滩涂,繁星点点,那是忙碌着觅食的小鬼蟹背壳在反光。

“师傅,停下车咱们捉螃蟹可要得?”

“这是鬼蟹,河边多得是,但没啥肉,当地人都不吃它。”见于文革等人垂涎欲滴,司机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于文革在车上找来加水的铁皮桶,几个人鱼贯而下。见有人来,鬼蟹们不慌不忙,在拼命地抓住落潮后的难得机会,大快朵颐。人实在走得忒近了,才不情愿地“吱溜”,钻进洞穴。

别看洞穴不起眼,跟铜钱大小,真要下手掏,手腕没了,没抓到,胳膊肘下去,没够着,再下探,脸都贴地儿了,手指头才抠住一个。几人分兵作战,分工合作,不一会,铁皮水桶里刷刷、沙沙,响成一团。哥几个的眼角眉梢也都跟花脸猫似的。文革的上衣也贡献出来盖在水桶上,光着脊梁,洋洋得意。大家满载而归。在爬上河堤的时候,涂玉璞搭车,见文革他们喜滋滋如获至宝,便说,这东西没啥吃头,以前我们都是拿它做蟹酱来着。你们喜欢吃,赶明儿我给你们送些海螃蟹来。

即便是这样,晚上回宿舍,清水煮蟹论英雄,大茶缸子白酒,哥们儿姐们儿传来传去,嘎吱,吱溜,嘎吱,吱溜。跟进了耗子窝一样。

果不其然,第三天头上,涂玉璞拎着半蛇皮袋子梭子蟹到蛤16转油站,于文革和同事们煮来品尝,虽然肉白籽红,个顶个光鲜可鉴,丰神俊朗,但是浑然没有宿舍抢食小鬼蟹时的韵味。

现而今滨海油田的发展蒸蒸日上,鱼虾养殖也是方兴未艾,虾池鱼池点缀着根根耸立的钻井架、修井架,稻田映衬着孜孜不倦的驴头抽油机,当真是星罗棋布,生机一片。养虾的和采油的,大家在旷野滩涂做邻居,也时常互通有无,到站上接几桶水饮用,送个鱼虾采油工们尝尝鲜,你来我往,相敬如宾。

一天,涂玉璞叫于文革到庵子里吃鱼。电炉子上做的大头鱼炖白菜,汤汁浓郁,白似羊脂。于文革拎筷子一尝,赞不绝口,啧啧称奇。玉璞说:“大头鱼是民间叫法的一种,学名叫虾虎鱼,俗名也叫‘傻粘墩儿、扔巴鱼。’我们这里多的是,打上来的虾虎鱼多的没人要,所以看见网里的虾虎鱼都说:‘这小鱼没用扔了吧,’所以叫扔巴。扔巴鱼和大白菜,你别看这个俩这俗了吧唧赖了吧唧的寻常物件,配在一起却是人间极品。炖鱼是啥佐料都不要放,而且得用虾池里的水,记住哦,必须是虾池里的水,原汁原味,这是这道菜的秘诀所在。但是大头鱼并不受待见,主要原因是它什么都吃,是幼鱼虾的天敌,所以,谁去虾池钓扔巴,我们是不会阻拦的。尤为奇绝的是,这种鱼跟东北傻狍子一样,见钩都咬,就是挂上个烂虾皮,它也奋不顾身,飞蛾扑火。钓上扔巴鱼再撕碎当诱饵,它照样猪八戒啃猪蹄——自残骨肉,傻粘墩儿,名副其实呢。”

于文革后来走到领导岗位到高级大酒店吃饭次数多了,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大头鱼炖白菜”。每每下基层,必然到虾池旁去吃,有次陪同人员怕卫生条件差,吃坏领导的肚子,便督促用纯净水炖鱼,鱼也洗干净再做。端上来他一吃,“嗯?味道不对。”

十三

国庆节后,村长涂玉刚领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涂玉璞家里。

“大哥,这是县环保局的张股长,油田污染你们鱼池的补偿款下来了。”

“经县环保局和油田环保处共同勘定,污染面积七十五平,属于三级带状污染,刨去税项,共赔偿两万三千六百元。你在这儿签个字吧。”张股长边说边推过收据本递上钢笔。

杨淑英端过茶壶,沏上水说:“中午就在这吃吧,菜鱼啥的都现成。”

“不了,我们立马得回县里,下午还有会呢。”

“走了嫂子,你们忙吧。”

跟闷罐子里放个蔫屁一样,涂玉璞得钱的讯儿立马蔓延开来,周围坨、守盐、蛤坨、甚至二十里外的西南庄都听说了。朱砂口有人得了国家赔偿,两万,二十万,六十万……。

谣言在滨海大地不胫而走且跟天上的云彩一样气态万千。

冬闲的滨海岸边,风雪把辛劳一年的渔民劝回家里,鱼塘虾池排水沟残存的薄冰支离八翘,干涸的池底子像老太太的脸,幽幽怨怨。

涂玉刚召集全体村民到天妃宫里,涂、阎、蒋、丁四姓,各家各户的爷们,齐聚一堂,共商村是。

大家伙说了,明年咱们的鱼塘虾池需要重新包干,我们村委员拟定了一个方案,大家看看中不中。咱村滩海个亩鱼塘虾池,分成三大类,每类承包底价不等。待会丁翠英把黑板挂起来,大家可以竞价啊。

“玉刚,我那池子都包了三年了,三年光推土加固堤埝,投资不下两万,现在转包给别人,我的损失咋算哪?”

“大哥,也不是说所有的池子都换人包不是?竞上标不照样还是你的吗?”

“话不能这样说,承包费年年看涨,竞包不是涨得更多?”

“咋说啊?好处不能都让自己个得了,你们吃肉,还不许别人喝汤?”涂世宁在窗户根下弹着烟灰说。

“世宁你别怪模怪样的啊。我明白,不就是环保局陪了我两万块钱吗,至于都眼红?那我的鱼检验不合格,最后都晒成鱼干自己个吃,我的损失谁看见了?”

“谁眼红了,共产党的勾当(事儿),赔多少我们哪管得着?但是也没哪条规定承包一个地一辈不带更换的啊?”涂世康在旁边帮腔。

……

弥漫在人们头顶的烟雾,苦于无法脱身而急不可耐地横冲直撞,跟它们主人一样乌乌央央,嗡嗡嘤嘤,房盖儿都快飞上天了。

末了,大家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看到,凡是毗邻油田井场、废水池的鱼塘虾池,个顶个异乎寻常的高,反而离村近、临大路平整周正的大池子,价格低的可怜。

十四

年,涂玉璞和其他渔民第一次知道“赤潮”这个词。随着全国沿海养殖业的大发展,尤其是对虾养殖业的蓬勃发展,人工投喂大量配合饲料和鲜活饵料。由于养殖技术陈旧和不完善,往往造成投饵量偏大,池内残存饵料增多,严重污染了养殖水质。由于虾池每天需要排换水,每天都有大量污水排入海中,这些带有大量残饵、粪便的水中含有氨氮、尿素、尿酸及其它形式的含氮化合物,加快了海水的富营养化,这样为赤潮生物提供了适宜的生物环境。

鱼塘虾池接连出现死亡鱼虾,渔民损失严重。来年鱼塘承包的热情大不如从前,眼睛更加盯上了毗邻油田的池塘。

接连几个生产事故,滨海油田上下开展了狠反“低水平、老毛病、坏作风”活动。野外送餐当然不敢送酒了,就是偏远的井站,也不允许喝酒。一旦发现,给予重罚。

严文会是唐山籍大学生,属于较早的一批知道家乡有油田而报考石油院校且顺利回归报效家乡的学生,他是于文革的徒弟。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于文革已经成为队技术员了。

蛤南3-6完井后油压7.5兆帕套压11.3兆帕,凭经验判断,这口井不会是高含水井。于文革带上严文会两人到守南3-6下刮蜡片。刮蜡片是一种清除油管积蜡的专门工具,上端由钢丝捆绑,下端悬挂两米长直径60厘米不等的铅锤儿。刮蜡片中间是一条2厘米粗细的钢筋,刮蜡片以钢筋为轴心随着上下运动而旋转,把油管壁的积蜡清除。而用钢丝捆绑连接刮蜡片则是一项技术活,俗称“打刮蜡片”。清蜡钢丝坚硬且弹性十足,稍微耐心不足,便宁折不弯,不会像一般铁丝那样的服服帖帖,捆绑不牢在清蜡受力时便会断脱,弯折过分形成内伤,在刮蜡片吃力时也会断脱。刮蜡片及铅锤落井可是严重生产事故,需要井下作业队打捞,影响产量不说,还会产生高额的作业费用。于文革盘打严文会配合,不一会排码整齐光洁顺滑的刮蜡片系扣便盘捆完毕。

下刮蜡片清蜡需要匀速,虽然钢丝上做有位置记号,称职的经验丰富的采油工,能凭手感直觉,知道清蜡段儿在多少米处。到了积蜡严重遇阻处,需要按压钢丝,跟荡秋千似的,刮蜡片在上提下放冲撞中,把顽固结蜡清除掉。

严文会很快学会了清蜡要领,于文革扶着绞车,他一下一下按压。

“师傅,等我会,我方便一下。”尿意上来了,文会停止按压赶忙就近跑到围埝后面虾池边学小狗的勾当去了。

“别动!你怎么在我们虾池里尿尿,我们这可是养的车虾,你这泡尿得死多少虾苗啊。”

“对不住啊,我,我憋不住了。清蜡也不能离远儿喽。”

于文革刹好绞车过来,一看对方,认识。涂世康。

“二哥,这是我徒弟,刚上班没多久,不知道规矩。下不为例行吧,下不为例。”

“不行,车虾多金贵你知道不?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出口日本的物件,人家检测可精细了。”

“一泡尿,也不算啥污染。”

“不算污染?你咋知道。你比仪器还准啊?不行,必须得陪。”涂世康不依不饶。

不一会功夫,围拢来十几个人。

严文会扣着双手,一脸茫然,像押赴刑场的绵羊。

“二哥,看我面子,拉倒吧。”

“不行,谁的面子我也不给,他必须赔我。”

“二哥,这兄弟也是咱们县的,三里五里是亲戚,算了吧。”

“我舅舅是涂玉璞,我妈是涂玉婷。”文会趁机说。

“任谁都不行。说完一把拉住文会的手脖子,不撒手。”

“少赔点吧,这养虾也不易,一年光承包费都好几万,再加上苗、饵料,都不容易啊。”

“那行,多少啊,二哥。”

“少三万不行!”

“三万!这也太多了,说个实数。”

“这就是实数!”

“不行不行,太多了。这样吧,罚个两三百,让这小子长个记性。”

“不行,两三百,打发要饭的啊!”

“二哥,我这手里还有活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他舅舅还是你们本家呢。”

……

一番拉锯扯淡之后,严文会的一泡尿值块钱。

十五

氤氲笼罩的朱砂口,一派水墨。家家户户房屋院墙都贴着长条形的白瓷砖,大体上白色是主色调,个别人整个浅灰淡灰鸭蛋青啥的,概莫能外。

在北京博士站工作的涂玉詹年节回家,经常讥讽大伙,一帮土鳖,在城里只有公共厕所才这样。一个个鼠目寸光的,还挺美挺滋儿。

哒哒,哒哒。涂明理开着狗子车进村,目光闪烁不定,跟《十五贯》里的娄阿鼠一个德行。

“大哥,吃了吗?”

见涂明璋在家门口,抬头看天上的风,本不想说话但又觉得不妥当。

“哼!”涂明璋鼻子里喷了股热气,把想落他胡子上小憩片刻的苍蝇吓一跟头,落荒而逃。

“世道人心,人心不古啊。咱们也都是当了祖爷爷的人了”

“呵呵。天儿不错,天儿不错。”边搭讪涂明理边从涂明璋身边开过。

油田狠反“低老坏”,别说卖烟酒吃食儿,压根连井场都不让进,替工人刷漆拔草挣外快的好事也别想了。承包鱼塘虾池,他也受不下那罪。猫有猫道儿,狗有狗道儿,他自己偷点摸点,还唆使家琪他们几个半大小子偷鸡摸狗。

今天该郭树清值班。树清已经是作业五区的经理了,原来十三个采油队,现在按照地下油藏的归属整合成了六个采油作业区。

叮铃铃,叮铃铃。

“喂,我是作业五区郭树清。”

“郭经理,坨6×1到坨转油站管线跨越上的闸阀丝杠让人给锯走了。”

“靠,真龌龊。好,我马上就到。”

郭树清压下电话插簧,拨通了油区派出所的电话。

“李所吗,我郭树清,对,值班呢。要给你们找麻烦啊,坨6×1到坨转油站管线跨越上的闸阀丝杠让人锯走了,咱们去看看吧。好,我也马上去现场。”

各井站到转油站的管线在跨越桥梁、沟渠时,都有个倒U型弯,既便于管线巡查维护,也便于沟渠使用。所以在倒U的两端拐弯处都装有闸阀。闸阀属于手动截止阀,全开全关,经济实用。因为正常生产闸阀都处于全开状态,丝杠全部外露,跟插了跟棍子似的。一夜之间,4处8根丝杠全部被齐根锯断。虽然目前不影响生产,一旦有了情况,闸门没法关严。隐患不除不行,只能报料安排停产更换。派出所李玉玺所长和两个干警到了现场。拍照,询问之后,与郭树清告别便投入紧张的破案之中。

李玉玺等人首先到了运输车队,询问晚上经由附近路段的司机。多数司机说没发现什么异常,有个司机反映,在昨天晚上七点来钟,有个小小子骑自行车带个小小子在路边走来着。

废品收购。

半大小子偷东西,必然去废品收购站换钱。李玉玺他们赶忙联系当地派出所请求支援,两家联手对辖区六家废品收购站进行排查。当查到西南庄村东头蒋国强的废品收购站时,蒋国强一口咬定,没收过,没见过,没有。

“你烫着啦这是?也没说你一定收了。”李玉玺围着他转了两圈,蒋国强也跟着转了两圈。

“称称我多重了,这段时间老没锻炼了。”李玉玺站在弹子秤上,弯下腰瞅铜板刻度。

“领导营养好。”蒋国强在旁边搭讪着。

李玉玺蹲下来,弹子秤晃晃悠悠,从弹子秤秤板与支架缝隙里露出小麦粒大小的一块漆皮。

“哎呀,营养好啥好。”李玉玺边说边捏起漆皮,“这啥啊这是,还不到四十八这眼咋有点花了呢。”

蒋国强双手在裤腿上搓来搓去,鬓角上的汗跟雨后的蚯蚓似的,探头探脑,呼之欲出。

偷盗的油田物资大都是铜铁钢等重金属。为了防腐蚀,管阀配件都是要刷漆的。灰的代表油管线,绿的代表水管线、黄的代表气管线。岗检一次刷一层,岗检一次刷一层,日积月累,管线上的漆厚墩墩的。李玉玺捡到的那么一点漆皮跟千层饼一样。不言而喻,闸门敢收,自然丝杠也会在这里。沉重的东西计重,搬上搬下,再狡猾的狐狸,也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

经追查,涂明理伙同涂家琪等五人盗窃倒卖油田阀门、管阀件等物资共计件,获得赃款元。鉴于涂明理年近八十,给予批评教育,除了没收赃款外,主犯涂明理罚款元,涂家琪等尚未成年,责成家长严加看管,通知所在学校进行批评教育。

十六

年秋,雨水较往年都勤。好在每年春末防洪排涝的会议是雷打不动,铁锹,抬筐、编织袋等防汛物资储备充足。年年都有抗大洪、防大涝的准备,这叫有备无患。

八月九日,原本开往辽东半岛的第13号台风,突然改了主意,拐了弯,直奔唐山湾扑来,成了罕见的风暴潮。暴风裹挟着暴雨,洋洋洒洒,慷慨倾囊,雨线如织,沧海横流,没多久便“一片汪洋都不见”了,那些鱼塘虾池也自然“知向谁边”了。

虾兵蟹将们喜出望外,扶老携幼,鱼贯而出,酣畅淋漓。以前老死无法往来的邻居,相互打着招呼,呼朋引伴,信马由缰,直觉得“万类霜天竞自由”。

咚!咚!咚!于文革拉开防盗门,血红的眼睛瞪着来人。于文革已经一周没回家了,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兄弟,帮帮忙吧,虾池冒出来了,给点编织袋吧。”涂世康跟个水人一样站在面前,不大会儿,水泥地上开始有水在流动。

于文革二话不说,赶忙组织大班七个弟兄,抱出铁锹、编织袋,在自己的井场上挖取填装碎石屑,一趟又一趟的往堤埝上跑。

涂世康的脸上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了,反正很激动。

奋力抢险,好在把堤埝保住了,虽然漏网之鱼不可避免,但总算是把损失降到最小。

十七

初冬的滩海,荻花瑟瑟,三五成群的碱蓬草随风起舞,摇头晃脑跟吃了摇头丸似的。大地因为泛碱而白茫茫一片,上下天光,一白万顷。

涂明璋的头发全白了,跟村旁的芦苇相映成趣。吹吹锁眼儿里的灰尘,呛得他直揉眼。天妃宫蓬头垢面,蛛网四通八达,门口的尘土软棉棉的,一走一个脚印,清晰醒目。

学生早不在这里上课了,搬上了二层小楼。大队部更不在这里办公了,小四合院前面连健身器材,篮球架都有,叫什么新农村建设达标。

养鱼养虾的多了,出海打渔的少了,现在天气预报很准,妈祖娘娘也没人理睬了。娘娘像太高,明璋用竹竿绑了个扫帚,清理了一下灰尘,又洒些水,把地面扫了扫。供桌擦拭干净,又把带来的毛毡铺上,开始写字。

涂明璋虽然没出过村,那字体外方内圆,法度严谨,笔力险峻,丰腴雄浑,布局跌宕,气势开张,个顶个卓尔不群。

一生事业总成空,

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

忠魂依旧守辽东。

他抄录了袁崇焕的就义诗。

力扶大厦于将倾,

图治励精到天明。

刚愎误诛袁崇焕,

煤山自挂双泪盈。

这是他对崇祯皇帝的痛惜。

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   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   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写一张贴一张,半天的功夫,东西墙上都挂满了书法。

门口的村民公约板早就看不出字迹了,连底墙都斑驳脱落了。涂明璋把庙的左右廊柱整理干净,把新写的对联,一边一个贴上。

上联是:韦编三绝知天命,

下联配:夕惕九五厉无咎。

字体斗大,墨意淋漓,笔力雄健,纵横恣肆,铁画银钩。回村路过的人都瞅了又瞅。

“不错,不错。”

涂玉刚从市里回来,刚一进村委大院,花花绿绿的标语映入眼帘: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从村委二楼到院子健身器材上,琳琅满目,轰轰烈烈,仿佛是征兵活动开始了。从桑塔纳车上下来,涂玉刚点上香烟,瞅了一眼,知道是大伯涂明璋所为。

学校里也都是啊,妇女主任丁翠英围拢过来说。

唉,人常说啊“马老惹人怜,人老惹人烦”。闲的,真是闲的。

十八

坨7转油站的资料员靳新芳正在低头填写各井的参数。

腾,腾,腾,脚步声响。“谁在啊?”涂世宁走进值班室。

“有事吗?”见来人胶靴上的泥巴脏了光鲜照人的地板砖,靳新芳不觉眉头紧锁,心里厌恶得不行。

“快去看看吧,你们污染我们的河豚鱼了。”

“是吗,我马上给上级汇报。”

队长郭树清到了围埝外面,看见鱼塘的边上飘着颗黑块,跟羊粪球一样,粪球的四周围绕着薄雾似的油膜。可是,在转身看自己的废水池,水位跟他们的相差将近一尺,而堤埝上又没有任何管涌。

不会吧,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难道我们渔民也有原油。

郭树清跟涂世勋认识,两人在去年冬天打过交道。当时将近年关,天气非常寒冷,虽然现在的计量间、值班室都换成了塑钢窗,但是,摸摸那暖气,跟垂死的病人一样,半死不活的。

“怎么回事呢?”郭树清去查看院子里的水套炉,那火苗也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天然气压力表的指针在躺着睡大觉。心里这个骂啊,“真你妈缺德!”肯定旁边的育苗室有偷气的。

油田的电气如果办理正规手续,在专人施工、且系统压力供应上的情况下,地方是可以使用的。大棚育苗属于养殖新技术,油田尽量给予支持。但是扣大棚的如雨后春笋,很多有不想交钱、投机取巧者,从油田管线上打孔盗气。

郭树清带人沿着管线检查,发现在虾池堤埝边上的排水沟管线跨越处,土有挖过的痕迹,虽然上面浇上了水,也冻了冰。他们用铁锹挖开,发现一根六分闸门栽到气管线上,闸门连接着白色塑料管,顺着查看,原来塑料管从虾池里横穿,直达五百米开外的育苗大棚,虾池冬天原本是没水的,且现在上面冰雪覆盖,可见蓄谋已久。

联系维修大班,给他们掐了。

当天晚上郭树清值班时涂世宁来找他,说买的煤不好使,大棚的温度上不来,能不能通融,说着,塞桌子储柜里两条烟。

“兄弟,冬天用气紧张,系统温度低产气也少,计划外用气控制很严,我们的水套炉气都不够使,掺水温度低,我们的管线也得灌香肠(因为温度低管线里的原油凝固),那样的话我们的事儿可大了。”

“就用一点,白天我用小火儿,晚上开大点行不?”

“看你说的,我们晚上更容易冻堵,你可以到油田去办手续啊。

最终,涂世宁夹着烟愤愤地离开了。

冤家路窄,这次又碰上了。

“那这样吧,我们向领导汇报。”

“快解决啊,不然就断你们的路。”

厂环保科会同油区派出所到现场调查。他们没发现污染源,附近的管线没有穿孔,废水池也风平浪静。从哪里飞来的油块呢。

他们在周围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芦苇丛里发现有新脚印,那里有新截断的芦苇。怀疑有人用苇管把油污挑到鱼池。

“这是有人故意搞破坏,我们一定细心调查,严惩不贷。”

“卖酱油的朝拎瓶子的要钱,油肯定是你们的,污染也是事实,是不是人为破坏我不管,但是必须给我赔偿,否则,就断你们的路。”

“老乡,别冲动,我们一定严查。”

三天后,去往坨7的班车、施工车辆等全部被堵在了大路口,一辆面包车横在当中,下班的交不了班,上班的接不了班。更要命的是测试工程车、加破乳剂的车,作业车等都无法驶入。

“小涂,事归事,你不能堵路啊,我们派出所在查,你堵路影响生产可是犯法的啊?”郭树清规劝道。

“我犯啥法啊?污染我的鱼池,给我造成损失,不给我赔偿,我找谁去啊?”

“可是你堵路影响油田生产,可能原本占理的事儿,现在也不占理了。”

“不占理?我找你们你们不给解决啊。你说,多简单事,我也没朝你们多要,也就是三万块钱,你们都不理睬我。”

“小涂,事儿不是那么简单,一来,谁污染破坏的现在还没有查明,再说,就算是赔偿,也得我们油田对你们县有关部门啊,都是有程序的,总不能拿我们家钱赔你吧。”

“你们家钱我也不要,共产党的勾当(事情),花你们家一分钱啦?”

“话不能这样说,小涂,啥事都得讲规矩、讲道理不是?如果你真觉得我们应当赔偿,你可以拿起法律武器,到法院起诉我们啊,你现在堵路,不合适。”

“合适,我觉得合适,到法院,我没那工夫。”

最终,在当地派出所的协调下,涂世宁算是把车挪开了。

十九

年,滨海油田进入大发展时期,以前的年产18万吨、35万吨、40万吨,随着三维地震、层序地层学等先进技术的掌握,有了质的飞跃,水平井、分支井、定向井的运用、电泵、螺杆泵等举升工艺的革新,使得冲击年产百万吨有了可能。

作为龙头老大的大庆油田做梦也没想到,会到全国油田排名倒数的小弟弟滨海油田的家门上挣钱“讨饭”吃。没办法,市场就是生命,效益就是金钱。西南石油学院毕业的金秉樑率领钻井二公司的钻井队来到了渤海岸边,从唐山火车站把设备倒往指定目的地,车队眼看快到,一座危桥默默地横在眼前,锈蚀的桥栏杆就是几根不到两寸的钢管,斑驳龟裂的水泥桥面,里面的钢筋跟筷子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过,下面的水虽然不宽不湍,谁知道里面养着啥呢。

涂玉璞骑着摩托从桥对面走来,看着停下的车队和金秉樑几个人茫然的眼神,放慢了车速。

“老乡,”金秉樑犹豫了一下,问道,“到桥对面还有别的路吗?”

“哦,你们要到对过啊,这些大家伙是不能从这桥上过。这样吧,你们别往桥上拐了,沿着路直走,到北面沿海公路上左拐,第二个路口再左拐,从一个村庄西边穿过,再左拐,就到了桥对面了。”

“好的,谢谢啊老乡。”

“不谢。”涂玉璞松开刹车,两腿耷拉着从车队路边挤了过去。

水平井技术对于钻井二公司来说,属于小菜一碟,他们都把井打到国外去了,水平井更不在话下。

随后,大港、华北、四川、辽河等油田的钻井队也来到了滨海,在杜平台上摆下了战场。但见根根钻塔“刺破青天锷未残”,机声隆,只争朝夕,万马战犹酣。晚上看去,灯火通明照寰宇,火树银花不夜天。

金秉樑正在伏案看报表,吧嗒,门帘一挑,眼前一黑,一个黑影站在自己面前。金秉樑揉揉眼睛,原来是一个老乡。

“领导,忙着呢。找你反映个事,你们搬家把我们虾池上水沟涵管轧坏了,我们现在着急上水养虾,得换涵管啊。”

“小兄弟,是我们轧的吗,这么多队伍在这里施工干活。”金秉樑站起来,走到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水递给来人。

“是你们,当时你们搬家从我们村西边过,我在清理池底子来着。”涂世勋仰头瞅着金秉樑,接过纸杯。

“这样吧,我们向油田工农环保处反映一下,由他们与你们联系。”

“你们可得快点啊,都进四月了,再不上水,苗就投不了了。”

工农环保部门和地方支油办现场勘查,六道涵管不同程度毁损和下沉,经过反复协商、你争我夺的拉锯,最终由油田赔偿三十七万元、由地方负责联系施工队伍修复,涂世勋获得二十一万元,分给涂玉璞七万元。

……

大部分井队进入三开阶段,机声轰鸣,泥浆循环,进尺增加,眼看可以下技术套管或者生产套管了,几辆摩托轰轰轰的驶入井场,分别进入列车房里找当官的。

“你们这柴油机黑烟飘到我们虾池里了,虾都死了。得赔偿。”

叮铃铃,叮铃铃……。油田环保部门的电话响成一片。

“又摊上事了。”环保科长信云龙与地方环保局通报约定后,带人上了值班车。

经现场勘定,柴油机都装有烟尘净化器,所飘出的烟雾符合国家相关标准。不予赔偿。

“我们的车虾、对虾、河豚都被污染了你们不赔,不赔就别施工。”涂玉璞几个扬言。

第二天,大约百余名老乡闯入井场跑上钻井二层平台叫停旋转的钻杆,熄灭轰鸣的动力。循环泥浆停滞不前,起下钻杆当空定格,井场路口设专人把守24小时值班,所有车辆人等一律不准进出。钻井队当班工人被驱逐井场,被迫转入附近的作业区区部,大会议室成了临时住所。走廊、院内、篮球场席地而坐,都是人头,接过作业区赶做的馒头,就着矿泉水干嚼,成了有家难回的加沙难民。

最后,油田向市相关部门求援协调,县里出动警察警车,抓走闹事最凶的涂玉璞、涂世康、涂世宁等三十六人,村民纷纷回家骑摩托、开农用车、拦截公交车,都赶赴县里上访交涉去了。涂玉璞妻子杨淑英在搭乘涂家豪的农用拖拉机追赴县城途中与大卡车相撞,涂家豪左手骨折受轻伤,杨淑英当场死亡。

因为阻挠钻井施工长达48小时。5口井插了旗杆(泥浆沉淀、井壁坍塌卡住钻杆),给国家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一亿七千五百三十一万元。涂玉璞因破坏国家生产罪获刑十年零四个月,其它从犯也得到相应惩罚。朱砂口村委会班子全体解散,在县组织部指导下重新选举,乡党委书记、镇长、分管支援油田建设的副书记分获党内警告、严重警告处分。

后记

涂玉璞因为有立功表现提前一年刑满了,领上在里头挣的三千多工资,零点一过便走出大铁门。监狱地处滩涂深处的产盐区,没有公交,他便搭乘运盐车辗转到星海镇。见一辆客车模样的车他便招手。

“师傅,去不去朱砂口啊?”涂玉璞问。

“什么?朱砂口,我们是去蚕沙口旅游的车。”

“蚕沙口?”涂玉璞懵懂。

司机说:“朱砂口就是蚕沙口,改名了。上来吧。”

“我们这是旅游车,一庙三岛一日游,不贵,才四百。”乘务员模样的导游说。

“我不旅游,就到朱砂口。也不去什么三岛。”

“那好,就收你个路费吧,二十五元。”

车行驶在高速公路,风驰电掣,从一个高速到另一个高速,旁边的鱼池、虾池、高尔夫球场、油田井站,鳞次栉比,一片繁荣。进入所谓的蚕沙口,涂玉璞见道路两旁或扇形或心形或菱形的宣传图版,光彩夺目。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或隶或草或楷或行。笔法遒劲,铁臂苍龙。

“各位游客,这就是有名的国学村蚕沙口,蚕沙口位于唐山市曹妃甸区泝河入海口岸,曾是古代海运入京东、辽西所必经的海河转运码头和天然避风港湾。据《方舆纪要》计载:‘蚕沙河口为渤海湾中之湾,浪缓滩平,江南商船、米槽,海运多避风于此。’靠海富裕起来的村民举办了以“体验海洋民俗传承妈祖文化”为主题的蚕沙口‘妈祖之光’民俗文化艺术周。”

“大家请看,由国内众多能工巧匠精雕细刻的一座高3.7米、宽5.7米、长9米、重达吨的‘神龟’正在向您招手。这个神龟号称‘天下第一神龟’”。

涂玉璞被游客推来挤去。以前家乡朱砂口的痕迹无处找寻,仿佛置身梦中。稀里糊涂,他被人流裹挟到一个玉石摊,各种手镯、挂件、摆件、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咦,这不是玉璞叔吗?”

“您是?”

“我是世勋的媳妇。”

“哦,哦。”

“您被带走那年,我在坐月子。”

“嗯,嗯。”

“您出来啦?”

“啊,啊。”

“出来好啊,玉不琢,不成器。”

“是,是。玉不琢,不成器。”

涂玉璞复读机一样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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